第532章 远贤臣

“司天台即言子时三刻,老夫当时未见,又何曾说过整夜未睡。”

窦文扬连忙喝断道:“你又看更漏,又观星象不成?司天台能看到,你那双眼睛便一定能看到吗?!”

韦述骂道:“没有天象就是没有,奸宦,你要指鹿为马不成?!”

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了,由这一句话,撕破了彼此原本的体面,窦文扬也不再顾忌,展示出他在奴婢中厮杀出来的骂人本领,牙尖嘴利地喊起来。

“那是你老糊涂了!”

韦述确实是老,但学识地位摆在那、深受人尊重,被这么公然一骂,众人不由震惊。

颜真卿亦是正色,迈步而出,向窦文扬叱喝道:“放肆!”

窦文扬骂到兴起,哪还理会得他?快步赶到殿内,指着韦述继续骂。

“你这老眼,比尿都浑,能看到什么?彗星一闪而过,比你眨眼都快,你能看到个屁!”

“阉佞,朝堂之上,岂容伱满口秽言?!”

“天授人时,景象垂文,此为上苍兆圣人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容你妄言诋毁?!”

“若陛下真能鼎力革新、开创盛世,岂是老臣一言可毁?!”

大殿安静了下来。

窦文扬终于是拿到了韦述的致命破绽,愈发激动,脚踮了几下,都不知道该怎么窜才好了,手指头晃了几下,唾沫横飞,迫不及待地喊出那句斗倒韦述的话——

“圣人无功吗?韦述!你敢指斥乘舆?!”

无人能答。

颜真卿正想要为韦述说话,嘴张到一半,哑然无声。

韦述的胡子颤抖着,渐渐眼眶发红。

他缓慢而艰难地跪倒在地,放下手中的笏板,恸声吐出了几个字。

“臣乞骸骨。”

李琮始终一言未发,此时才站起身来,宽慰道:“韦卿何必如此?不过是没看到彗星,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请圣人恩典臣告老还乡。”

韦述却很清楚,只因当众说的那一句话,自己的仕途已经完了,若不请辞,唯有死路一条。

因此他话到后来声音已然哽咽,眼中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他不是在乞辞,是在乞活。

这一辈子他都在钻研著史,几乎不曾参与到朝政之争,今日却因为一句实话将有性命之危,何至于此啊?

李琮此时对这件事还没太多的感受,自认为不是李隆基那样猜忌多疑的君王,也不想当着群臣显得气量狭小,故而就是不肯批韦述的辞呈。

反正,一个史官对这件事也不会有多少的影响。

待退朝后,他还委婉地斥责了窦文扬几句。

“你何必骂韦述那等德高望重之人?”

窦文扬不再像以前那般第一时间认错,而是道:“臣是见不得韦述结党营私,情急之下,只好出言阻止他,以免他打击圣人威望。”

李琮微微一愣,问道:“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圣人难道忘了韦述曾是雍王之师。”窦文扬道,“夜那么长,谁能确认夜里不曾有彗星划过?司天台刚刚上奏,韦述不曾调查就在第一时间否认,为何?无非是害怕圣人树立权威。”

李琮吃惊,方才知韦述原来是这种人,表面上看忠心耿耿,暗地里结党私营,当薛白的走狗,可谓阴险。

一股厌恶之感顿时从心中腾起,韦述在他心中的良好印象顿时坍塌。

窦文扬继续道:“圣人宽仁,可雍王强势可比虎狼。若不趁着他不在朝中铲除他的党羽,往后他必要害圣人啊。”

李琮悚然而惊,问道:“那,朕该允他致仕?”

窦文扬眼神中杀机一闪,道:“今若不杀鸡儆猴,韦述指斥乘舆、抵毁圣人功绩而不受罚,百官必然轻视圣人,转而投靠雍王,到时,圣人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

李琮的手不自觉地抚着膝盖,目露思索,许久,缓缓道:“可韦述名盛于当世,朕若杀他,天下人该如何看朕啊?”

“那就请圣人将他外放,不妨碍圣人改正朔的大事即可。”窦文扬也不强求。

李琮道:“不可委屈了韦述。”

其实两人都知道,不论把韦述移到哪里都可以,窦文扬一定是会派人去杀他。

如此,明面上谁也挑不了毛病,可有眼力之人都会知道勘乱定兴的功绩是大唐天子立下的,知道该效忠于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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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门下省。

颜真卿展开了圣人下谕的中旨看罢,脸色凝重了起来,也愈发的正气凛然。

他转向窦文扬,并不与这个宦官多废话,利落而严肃地给了一个回答。

“不批。”

窦文扬站在那等了这么久,只得到了这样两个字,不由恼怒。

以往,天下安危寄望于薛白这个兵马大元帅,他还忌惮颜真卿三分。如今薛白在外,圣人威望愈隆,他觉得颜真卿在长安已是孤木难支。

窦文扬还希望有朝一日除掉颜真卿,自己来当宰相。当即冷着脸阴阳怪气地道:“颜公,这是要拒绝不遵吗?!”

夜里有没有天象,颜真卿已经有了明断,可这是非对错与一个阉佞也没甚好说的。

“不错,圣人旨意有不妥之处,身为宰相,有诤谏之职。”

“哼!”

既撕破了脸,窦文扬不再留情面,声色俱厉道:“我看你这宰相是不想当了。”

他与颜真卿亦无甚好说的,放过狠话,转身就走了。

近来,他已收受了不少能臣干吏的钱财,许诺给他们一些职位,在他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朋党。自可指使御史弹劾颜真卿,罢其相位。

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借着此事除掉颜真卿,收回朝政大权。

看着窦文扬离开的背影颜真卿眼神中没有悲愤,只有深深的悲哀。

他叹息了一声,迈步出了中书门下,往国子监走去。

出皇城、进入务本坊,此时正是放学之时,生徒们从学堂里一涌而出,或三三两两走着,或相约去青楼楚馆,有人高声议论着如今长安城最时兴的故事,也有人追逐奔跑、嬉笑打闹着。

颜真卿驻足看着那跑跑跳跳的少年,羡慕着那蓬勃的朝气。

回忆起自己年少时,也曾……原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自己年少时就像现在这样老成了,“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读书。

他真希望大唐还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而不是一个大病之后暮气沉沉的中老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