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风吹去

“李亨来了吗?”

“回圣人,到了。”

李隆基已许久没有见到李亨这个儿子,没想到再次相见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

但今夜,李亨已不是他的威胁,而是李琮的威胁。

“李琮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朕希望你能去揭穿他,能做到吗?”李隆基问道,却并不说潼关大军战败之事。

“能!”

李亨咬了咬牙,沉声应道。

他被幽禁在十王宅,打探消息十分不易,还是安禄山叛乱之后,没有在意他,才使得他能稍微了解一些时事。待知薛白在洛阳活捉了安禄山,他的判断与李隆基一样,认为李琮兵谏已不可避免。

那么,若他还要争一争皇位,留给他的时间已经非常少了。故而,今日他甘冒风险,强行离开十王宅,带着长子李俶到了三子李倓处,逼李倓支持自己。

只要说服李倓与高力士相助,李亨认为,凭借自己多年的声望,还是有办法为圣人稳定今夜的局面。

李亨离开之后,李隆基却依旧忧虑,他第一次意识到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除了自己的儿子,确实还有旁人。

“圣人,杨国忠到了。”

杨国忠赶到时有些衣衫不整,头上的幞头也是歪的。

李隆基一见他勃然大怒,叱道:“便是你出的主意!”

“臣……罪该万死!”杨国忠慌忙跪倒,磕头请罪道:“臣以为当务之急,当传告四方兵力回关中勤王!先保陛下安危,而臣死而无憾!”

“发快马,召诸镇平叛。”

李隆基也知此事不敢耽误,很快便允了,之后问道“李琮呢?你可镇压了?”

“太子得知了潼关之败,再加上忠王赶到,声势已小下去,兴庆宫的火也灭了。”

“哼。”

李隆基冷哼一声,却没有立即下令回宫。

他以往有时在大明宫、有时在兴庆宫、有时在太极宫、有时在华清宫,潇洒不羁。可今夜,却是觉得整个长安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去何处呢?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第二封战报传来了。”

“唉。”

“叛军佯败,哥舒翰兵马被引至隘道,连珠炮响,木石齐下,只好收兵退却,但道路狭窄,叛军又在南山设疑,以精骑横截。官军溃败,士卒逃散,或淹死于黄河,或陷入重壕,死伤不计其数。潼关……潼关失守了。”

李隆基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他觉得这事情是如此的不真切,可杨国忠言之凿凿。就像是眼看着一个精美的瓷器跌落,不想它碎,可它还是碎了。

摆在眼前的情况是,若要守长安城,当然是很可能守住的,可凡事就怕万一。洛阳丢了无妨,长安再丢了,他被活捉,那便是想都不敢想的惨状。

对于他这个皇帝而言,还需要考虑更多可能面对的状况。比如叛军兵临城下时,李琮或者哪个儿子政变了;比如某一路勤王的兵马再起了异心。这些显然都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如何做呢?连李隆基自己也知道,总不能是叛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天子就弃守长安……太过怯懦了。

他英明一世,绝非如此没有担当之人。

云朵中透出一点月光,君臣二人一坐一跪相对了许久,在空旷的夹道内投下无言的暗影。

杨国忠从被处斩的担忧之中回过神来,终于捕捉到了一些圣人的心思。

他试探着,缓缓开口,道:“长安城高墙固,必能守得住。”

李隆基不愿说话,嘴唇只张开一点,吐出两个字,道:“粮呢?”

杨国忠便不知如何回答了,皱眉思忖着对策。

他平时把很多精力放在争权夺势之上,于权术一道十分擅长,到了要抵御叛军、平定大乱这种正事上难免无能为力。

至于揣测到的那一点圣人的心思,他亦觉太过荒唐,不敢提,又实在提不出别的来。

“圣人,长安的数万禁卫与新军,战力未免弱了些……若是在臣常居的蜀郡,臣必有信心召川中男儿平贼。”

断断续续地说着,杨国忠心虚地抬眼瞥了下李隆基,很怕这种心思被叱责。缔造了开元盛世、功盖尧舜的一代英主,岂可能未见到贼兵便逃到川蜀去?

然而,预想中的喝骂没有出现,李隆基似乎坐在冰冷空荡的御道上睡着了。

杨国忠暗自吃了一惊,心里渐渐有了些底气,继续道:“陛下身系社稷,不可立于危墙之下。叛军能攻下潼关,此事太过蹊跷。陛下何不……移驾蜀郡……震慑吐蕃、南诏……”

便是他一张巧嘴每能吐出万金之言,此时也是编不下去。

李隆基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是何感受,人生在世,活到了要面临这种决择的状况下,个中滋味,也唯有他自己冷暖自知了。到最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唉。”

一声叹落在杨国忠耳里,仿佛雪水一样顺着他的耳朵流进了他的心里,滋生出了一些奇异之感来。

他第一次觉得坐在眼前这个老朽之人不配为国君,有了这想法之后,他进一步想到,等到达了蜀郡,那里是自己的地盘,或许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瞬间,杨国忠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骂自己胆大包天了,岂敢心生异端。但很快地,他想到了李亨、阁罗凤、阿布思、安禄山、李琮、哥舒翰、薛白……这些人难道是一开始就心怀叛逆吗?

回想天宝五载,薛白还与自己一样,坐在南曲的妓馆里吃软饭,转眼已要拥立太子了,逆心原来是这般来的。

由此,杨国忠的心态与以往亦有了些不同。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天空的云与雪。可没过多久,滚滚浓云重新压了下来,雪花愈大,原本凌厉的北风却在吹过御道时为夹墙所隔,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不甘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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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尚书省。

杜妗之所以选择藏身此处,便是为了传递消息、调派人手不引人注目。

一整夜,提着灯笼的人在衙署外来来回回,甚至有小股的金吾卫调动,旁人还以为是某位郎官在皇城办差。

但政变不是小事,终究还是脱离了她的掌控。

藏在大明宫的埋伏落空、李亨赶到兴庆宫阻挠,变故接踵而来,她判断是李亨与李隆基联手了。

“快,把我们的人手都派出去,以武力支持太子进宫。”

接连做了诸多安排之后,一个重要的消息终于传来了。

“二娘,我们安排在春明门的内应递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消息。”

“什么?”

“哥舒翰败了,潼关失守。”

杜妗秀眉一蹙,不小心手一挥,将案上的烛台挥倒在地。

火油淌在地毯上,差点要燃烧起来,杜媗及时将它拾起,柔声道:“别慌,潼关大军尚未得知薛白消息,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