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招过一人,吩咐道:“去将身契拿来。”
过了会,一份身契便被拿来,在众人当中传阅。
“怀香是我在天宝四载买的。”独孤明叹息一声,道:“诸君都知道,我的女儿远嫁契丹,我担心她在契丹失宠,后来买了几个美婢,但还没来得及把人送过去……”
说到这里,信诚公主已失声痛哭。
“公主!”
“别说了……”
他们说的这件事,薛白也知道详情,之前听颜真杲说契丹、奚之事时提过。
当年,张守珪一度利用契丹内乱、分化契丹,被臣子拥立的年轻可汗便投降唐朝,李隆基赐汉名李怀秀,拜松漠都督、封崇顺王。
天宝四载,李隆基将独孤明与信诚公主的女儿封为静乐公主,嫁给了李怀秀。静乐公主三月出嫁到了契丹,仅仅在当年九月,李怀秀便杀了她,叛唐。
与静乐公主有同样遭遇的,还有李隆基另一个外孙女宜芳公主,也是天宝四载三月嫁给了奚族的首领李延宠,九月被杀死,奚族叛唐。
两个不满十五岁的外孙女死在异国他乡,朝廷多次弹劾安禄山为了养寇自重,侵掠契丹、奚族,逼反李延宠、李怀秀,李隆基从来都是视而不见,认为安禄山有大功。
唯有信诚公主的哭声,让人想起了当年的往事。
“独孤驸马是说,这个怀香,是准备送到静乐公主身边的婢女?”罗希奭问道:“那为何……”
他话音未落,独孤明已冷冷喝道:“出去!”
“下官身为御史,有查案之责……”
“我府中的两个下人死了,你无端查到张垍身上,是在查案还是在排除异己?!”独孤明怒道:“还不出去?!”
罗希奭还想说话,在信诚公主的哭声中却是开不了口。
公主府的下人们已上前,将他推了出去,杜有邻当即告辞,匆匆让人将尸体抬走。
“薛郎留步。”
一众宾客中有人开了口,却是杨国忠。
“既然来了,一道喝杯酒如何?”
薛白看了独孤明一眼,询问这个主人的意见。
独孤明已收拾好了心情,彬彬有礼,道:“我与薛郎是邻居,往日却来往得太少,正好一叙。”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众人也不在意有两个奴婢方才已经死掉了,添酒回灯,继续觥筹交错。
堂中添了一张案子,薛白才落座,杨国忠已过来,低声道:“看到了?除掉罗希奭的好时机。”
“张垍自己做不到吗?需我们帮他?”
“你且看他。”杨国忠笑了笑。
薛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宁亲公主面若寒霜,张垍陪在身边,虽说城府甚深,却也难掩脸上的苦意。
杨国忠道:“你我都明白,张垍才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靠的是圣人的喜爱,声势虽大,根基太浅。没我们帮一把,哪斗得过李林甫?”
薛白笑了笑,愈发感到杨国忠进益很大。
“这案子,阿兄了解多少?”
“那个怀香,你也见了,是个绝色,若说是张垍的外室,不奇怪。”杨国忠道:“但若说是独孤明的外室,也不奇怪。”
薛白于是明白过来,杨国忠进益的只有争权夺势的手段,落在具体的事情上,还是不行。
“你呢?看出了什么?”
“找到了关键证据。”薛白道。
杨国忠一讶,与他碰了个杯,转身走了,显然是要去提醒张垍,再卖一个人情,换些好处。
只这一场宴会,他恐怕就能捞到价值万金的好处。
很快,杨洄也来与薛白碰了一杯,感慨道:“怀香是个绝色啊,可惜了。”
薛白回头看了咸宜公主一眼,低声道:“杨兄也是艳福不浅。”
“嘘。”
“此事,杨兄如何看?”
“罗钳把人掐死了栽赃张垍的可能性更大,啖狗肠,辣手摧花。”
等到杨洄走开,薛白便提起酒杯,走向独孤明。
他到现在还一滴酒都没喝,因为不需要给杨国忠、杨洄面子。对于独孤明,他却是想要拉拢的。
“独孤驸马,今日叨扰,我需向你赔罪。”薛白道:“也得感谢独孤驸马为我的婚宴借出宅院。”
独孤明知道薛白不擅饮酒,反而放下了酒杯,道:“薛郎一道走走?散散酒气。”
“幸甚。”
两人于是出了宴厅,在后方的庭院里踱步。
“我家与虢国夫人有些过节。”独孤明道,“薛郎可听说过了?”
“没听说过。”
“虢国夫人没有在你面前骂我们?”
薛白摇了摇头,道:“没有。”
“说来,也只是一桩小事。”独孤明道,“当时发生在天宝八载的上元节。”
“那年我不在长安,在偃师。”
“上元节,长安城太过热闹,去花萼楼赴宴时,我们夫妇与卫国公主的车驾与杨家三位国夫人的钿车被堵在坊中十字大街,杨家三位国夫人遂命武士上前驱开行人,挥鞭子的时候,惊到了我的马,我便下车呵斥。”
说到这里,独孤明苦笑起来,道:“但没想到,当时虢国夫人却是男装打扮、策马而行,被我骂了几句,她发了怒,遂也抽了我三鞭,此事遂闹到了御前。你可知圣人如何处置的?”
“不知。”
薛白答了,忽然有些疑惑起来。
大家都住在宣阳坊,事情闹到如此不愉快,他却没有听杨玉瑶抱怨过。
独孤明道:“圣人处死了那个挥鞭惊了我的马的武士,却把以前赐给卫国公主的所有赏赐都追回了,罢了我的官职,对虢国夫人则没有任何处置,旁人都说圣人包庇杨家。”
“此事……”
“卫国公主,便是宜芳公主的母亲了。宜芳公主之事,你想必也听过……必然是听过的,你常与安禄山为敌。”
“是。”
薛白记得,天宝六载李亨怂恿朝臣弹劾安禄山举的便是宜芳公主的例子,因为她嫁的奚族首领李延宠还与契丹可汗李怀秀不一样,李延宠原本就在长安当人质,是安禄山上奏将他放回奚族,然后又逼反了的。
独孤明神色黯然了许多,道:“我们两家的女儿都是往塞北和亲,一去不返了。走动的便多了些,上元节那夜亦是如此,与虢国夫人争执之事,圣人看似因为偏袒杨家,实则是敲打我们。”
“为何?”
“因为圣人永远没有错!”
独孤明咬着牙挤出了这句话,却是红了眼。
他没有就此事再多说。
但薛白却已经明白了,李隆基讨厌信诚公主、卫国公主一直在他面前抱怨她们的女儿死了,抱怨安禄山,于是找到一件事,就要给这两个女儿一点教训,让她们闭嘴。
这天宝年间发生的一件件荒诞的、匪夷所思之事,底层都有一个……更荒诞而且自私的理由。
圣人永远没有错。
“我也想除掉安禄山。”薛白道。
“好。”独孤明道:“那我与薛郎,不会因为我与虢国夫人的过节而有嫌隙?”
“朝堂上,泛泛之交的人有很多,但如你我这般坚定对付安禄山的不多。”
“那就好。”
独孤明停下脚步,看向远处的月亮,叹息了一口气。
他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开始往回走。
薛白问道:“怀香可是张垍托付在驸马这里的?”
独孤明不等他说完,摆手道:“不是。”
“可张垍与安禄山交情一向不错。”
“他与谁交情都好。”独孤明道:“我不会因此而冤枉他。”
此事他不愿多谈,李林甫与张垍,他坚定地选择张垍。
薛白也不逼问他。
两人回到了宴厅,才入内,张垍便向薛白招了个招呼。
“薛郎一道走走?散散酒气。”
这般迎来送往,薛白再次走向庭院,只是这次是与张垍一起。
虽然张垍没有叹气,但薛白还是感觉听到了他的叹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