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镇外,桑林深处。
晨雾未散,露珠悬在叶尖,将坠未坠。
染坊旧址的断墙残垣间,野草疯长,像是要把过往的烟火彻底掩埋。
可今日不同,青石阶前已扫出一片空地,三丈见方,黄土新翻,木桩钉入地下,墨线拉直——有人要在此处立起一座学堂。
沈知微一袭素袍,未戴宫饰,只肩披一件半旧的灰绸斗篷,踏着湿泥而来。
她步履极稳,每一步都像经过丈量,仿佛脚下不是荒芜废墟,而是她亲手规划的战场前线。
身后跟着老柯,推着一台改装织机。
那机器与寻常不同:梭盒内嵌铜环,连接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踏板下压着簧片杠杆,末端连着一方刻度盘,指针微微颤动,似有生命。
地方官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里,手捧热茶,嘴角噙着讥诮:“沈掌医亲临江南,原是为了教织女识字?朝廷拨款设‘医织’之制,可不是让你们在这儿摆弄些奇技淫巧。”他顿了顿,声音扬高,“不如多产几匹云锦实在。”
四周百姓静默,织女们缩在人群后,眼神闪烁,既想上前,又不敢动。
沈知微没看他,也没开口辩解。
她只是抬手,做了个简单手势。
老柯会意,推动织机至中央,固定支架,旋紧螺栓。
动作沉稳,毫无多余。
“此机非为织布,”沈知微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薄雾,“而是教学。”
她亲自坐上机凳,指尖轻抚综片,脚下一踩。
“嗡——”
一声清鸣突起,短促而锐利。
众人一惊。
“投梭力度逾限,共鸣箱示警。”她平静道,“若长期如此,手腕韧带将劳损断裂,三年内必失能。”
说罢再试一次,这次她控制力道,梭子飞出平稳无声。
“这才是安全节奏。”她抬头,目光扫过人群,“每一响,都是身体在说话。你们听不见,它替你们喊疼。”
人群骚动起来。
一名年轻织女猛地捂住手腕——那里缠着褪色布条,隐约渗出血迹。
她盯着那台机器,眼眶骤然发红。
另一人低低抽泣,肩膀颤抖:“我娘……就是这么废的……她说撑一撑就好了……可后来连碗都端不住……”
赵嬷嬷站在角落,默默看着这一切。
她知道,这些眼泪不是软弱,是压抑太久后的崩塌。
就在这时,阿素被人轻轻推了出来。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手中攥着一方绣帕,脸色苍白,脚步迟疑。
她是被请来当首任教习的,可此刻站在众人面前,喉咙像被铁钳夹住,半个音也发不出。
十年失音,不只是病,更是烙印。
她曾是织造局最灵巧的提综工,因日日嘶吼协调节拍,声带撕裂,最终再不能言。
如今让她站上讲台,哪怕不需开口,心却比刀割还痛。
赵嬷嬷走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支铜哨——小巧玲珑,表面刻着一圈细密纹路,正是用废弃听诊器部件熔铸而成。
“拿着。”她将哨子塞进阿素掌心,“当年我教你提综,靠的是喊破喉咙。如今你教她们保命,还怕什么?你的手会说话,你的心更亮。她们要学的,不是怎么多织一寸布,是怎么活着走出这作坊。”
阿素低头看着那支铜哨,指尖微微发抖。
然后,她缓缓点头。
踏上讲台那一刻,她的背脊挺直了。
没有开场白,没有训诫。
她只是抬起右手,对着第一台织机,轻轻敲击铜管。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