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节的阳光,慷慨得像打翻了的蜂蜜罐子,把京城的槐树胡同涂抹得金灿灿、甜腻腻。胡同里的小学,围墙挡不住里面爆米花般膨开的欢笑声、稚气的歌声,还有鼓号队排练时偶尔跑调的嘹亮号音。那声音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直往人耳朵里钻,再顺着血脉流进心底,熨帖着每一寸角落。
李天枢穿着簇新的白衬衫、蓝裤子,脖子上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正站在操场边一棵老槐树的浓荫下。他是这场年级合唱的领唱,刚刚排练完,脸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围着他,叽叽喳喳地争论着下午班级游园会要去哪个摊位“大杀四方”。
“天枢,等会儿先去捏糖人!我要捏个齐天大圣!” 胖墩墩的小虎兴奋地比划着。
“捏糖人太慢,先去套圈!套那个最大的变形金刚!” 另一个孩子急吼吼地反驳。
李天枢只是笑着,清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目光掠过喧闹的操场,掠过那些追逐嬉戏的身影,掠过教学楼窗户上贴着的彩色窗花。他喜欢这种纯粹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热闹,像一幅刚刚画完还未干透的水彩画,色彩饱满,生机勃勃。
可就在这一片金色的喧嚣里,一种毫无征兆的冰冷猛地攫住了他。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随即又更紧地攥住!剧烈的抽痛让他瞬间弓起了腰,小脸“唰”地一下褪尽了血色,苍白得如同窗棂上刚贴的白纸。眼前的世界陡然扭曲、旋转。明亮的阳光碎裂成无数刺眼的光斑,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继而扭曲成一片嗡嗡作响的杂音,刺得他耳膜生疼。
更可怕的是,混乱的、带着强烈不祥气息的画面碎片,毫无征兆地、蛮横地闯入他的脑海:
一只冰冷的、闪着寒光的针筒,针尖滴落着浑浊的液体,背景是惨白的、无影灯般的强光。
一张张扭曲变形的图表,上面代表着生命体征的线条疯狂地跌落、断裂。
无数孩童模糊而痛苦的小脸,他们无声地张着嘴,像是在哭泣,泪水却变成了浑浊的泡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悲伤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意识。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从李天枢紧咬的牙关里逸出。他身体晃了晃,像狂风中断了线的风筝,眼看就要栽倒。
“天枢?天枢你怎么了?!” 离他最近的小虎第一个发现不对劲,脸上的兴奋笑容僵住,变成了惊惶。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李天枢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推开小虎伸过来的手,踉跄着冲出几步,扑到老槐树粗粝的树干上,剧烈地干呕起来。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崭新的白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黏腻感。他死死抠着树皮,小小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不让自己坠入无边黑暗的浮木。
“星星……” 他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好多……好多小星星……生病了……在掉下来……好黑……瓶子……瓶子是假的!妈妈……瓶子是假的啊!” 那“假的”两个字,被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来,充满了孩童所能表达出的最深切的恐惧和控诉。
周围的几个孩子彻底吓傻了,呆立当场。还是小虎最先反应过来,带着哭腔朝不远处的老师大喊:“王老师!王老师!李天枢他……他不行了!”
操场上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王老师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扶住李天枢颤抖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小身体。“天枢!别怕!告诉老师哪里不舒服?” 她一边焦急地询问,一边朝其他老师喊:“快!打电话!通知家长!叫校医!”
李天枢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死死抓住王老师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他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那双总是清澈灵动、仿佛能映照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瞳孔深处是挥之不去的惊悸和深不见底的悲伤,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他嘴里反复地、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假的……瓶子……假的……小星星……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