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居士,请坐。” 大师放下扫帚,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玄策耳中,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他走到石桌前坐下,桌上早已备好一个朴素的红泥小炭炉,炉上坐着一把紫砂提梁壶,壶嘴里正氤氲出袅袅白气,一股清冽醇厚的茶香随之弥散开来,瞬间冲淡了深秋的寒意。
李玄策依言在对面的石凳坐下。石凳冰凉,透过厚实的衣物也能感受到那份沁骨的凉意,却奇异地让他纷杂的心绪沉淀下来。
明心大师提起壶,滚水注入两个白瓷茶杯,茶汤清亮,色泽淡黄如初春的新芽。“山野粗茶,李居士莫嫌简陋。” 他递过一杯。
李玄策双手接过,指尖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热:“大师过谦了。能饮此间一杯茶,已是福缘。” 他轻啜一口,茶汤微涩,旋即回甘,一股暖流顺着喉管而下,熨帖着四肢百骸。茶香清幽,带着山野的灵气,绝非俗品。
“山雨初霁,寒气侵人。李居士身负家国重任,心系苍生黎庶,今日缘何有暇,踏此湿滑山径,寻我这山野老僧?” 明心大师的目光温和地落在李玄策脸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心底的波澜。
李玄策放下茶杯,双手平放于膝上,姿态端正而坦诚。他望向大师那双洞彻人心的眼睛,没有掩饰,缓缓道:“大师慧眼。晚辈近日,常感心绪不宁,如处迷雾。世风喧嚣,人心浮动,利欲如洪流奔涌,道德之堤似有溃决之虞。晚辈身在其位,所见所闻,忧思日深。常思古圣先贤治国安邦,莫不以正人心为根本。然人心之安,究竟在何处?当以何物为锚,方能在这惊涛骇浪中,持守本心,不随波逐流?” 他的语气低沉,带着深深的困惑和寻求答案的恳切。
明心大师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茶,轻轻吹散热气,看着杯中叶芽在澄澈的水中缓缓舒展沉浮。
“心安何处?” 大师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悠远,仿佛从亘古传来,“此问千年不绝,亦是修行者毕生参悟之题。李居士所见,利欲奔涌,道德堪忧,此乃‘相’,非‘本’。人心浮动,根源在于‘惑’与‘惧’。惑于得失,惧于无常。求而不得生怨怼,得而恐失生忧怖。如此循环,心湖焉能平静?”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禅院一角,那里有一方小小的石砌浅池,雨水积在池中,清澈见底,倒映着古柏的枝桠和一小片铅灰色的天空。
“你看这方池水,” 大师指着水池,“无风时,它能清晰地映照天光云影,古柏虬枝。微风起,则涟漪荡漾,影象破碎。狂风至,则浊浪翻腾,面目全非。人心亦如此池。外界的得失、毁誉、利害,便是那风。风本无善恶,池水本自具足映照之能。问题在于,世人常将这池水搅动的责任,全然归咎于风,却忘了池水本身是否足够澄澈、足够深广,能否在风起时,守得住那份映照的本性。”
李玄策顺着大师的目光看向水池,若有所思。一阵山风吹过,池水果然泛起涟漪,倒影模糊晃动。
“大师是说,欲求心安,不在外求,而在内修?修一颗澄澈深广之心,足以抵御外境风浪?”
明心大师微微颔首:“然也。然此‘修’,非是刻意强求,更非压抑束缚。《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心安之道,在于如水之性。能容,故能涤荡污秽;能柔,故能随方就圆;能静,故能沉淀渣滓,复归澄明。不争,非是无为,而是不争一时意气、一己私利,只循天理大道而行。不执,非是放弃,而是明了万物生灭有常,得失随缘,心无挂碍。如此,风动幡动,心自岿然不动。”
他拿起竹枝扫帚,轻轻拂过石桌边缘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依旧缓慢而充满韵律。“譬如这扫地。世人扫地,只求地面干净,扫完即了。而修行人扫地,扫的是心地。一帚下去,扫的是贪念;再一帚,扫的是嗔怒;复一帚,扫的是痴愚。扫帚有形,心地无形。扫的是否干净,唯有自知。所谓‘时时勤拂拭’,拂拭的是这颗易染尘埃的心。但拂拭久了,亦不可执着于‘无尘’,执着亦是尘。”
李玄策的心随着大师的话语而起伏。这些道理,他并非全然不懂,古籍经典中也多有论述。然而,在此情此景,由这样一位超然物外的智者娓娓道来,结合着眼前这方静池、这古柏清风、这缓慢而充满禅机的扫帚动作,字字句句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敲击在他心灵深处最困惑的地方。那些关于官场风气、关于世道人心、关于如何引导社会重建精神家园的庞大命题,似乎在这“扫地扫心地”的朴素公案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落脚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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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所言,直指根本。”李玄策由衷叹道,眉头却并未完全舒展,“然则,人心如水,可导而不可壅,可疏而不可堵。治世之道,当如何引导这万千心湖,使之趋向澄净?又如何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重新树立起足以令人敬畏的道德标杆?” 这是他作为智囊顾问,更深层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