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寒流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刮过华北平原。暮色四合时分,一列绿皮火车沉重地喘息着,拖拽着无数疲惫与归心,碾过冰冷的铁轨,驶向南方。这是趟临时增开的“返乡专列”,车厢里塞得密不透风,汗酸、劣质烟草、还有久未清洗的棉衣混杂出的浓重体味,几乎凝成一层粘腻的油膜糊在空气里。过道、连接处、甚至座位底下,都蜷缩着人,像沙丁鱼罐头里叠压的鱼。男人们大多沉默,黝黑的脸上刻着金融危机风暴扫荡后留下的茫然与焦虑;女人们抱着熟睡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后退、被薄雪覆盖的萧瑟田野。
周卫国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深深吸了一口浑浊冰冷的空气。他个子不高,被挤在靠窗的角落里,像个不起眼的影子。作为一位半生埋首于故纸堆、研究各地民俗禁忌的学者,他本不该出现在这趟充满汗水和愁苦的列车上。但老家一封告急电报,让他不得不踏上归途。他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在镜片后缓缓扫过车厢,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审视。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黑暗彻底吞噬。车厢顶灯昏黄摇曳,将一张张麻木或焦虑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嘈杂声浪不知何时开始低落下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口鼻。先是几个靠在行李上打盹的人,头一歪,发出深沉的鼾声。接着,像瘟疫蔓延,一个接一个,无论站着的、坐着的,都像被瞬间抽走了骨头,软软地瘫倒下去。沉重的头颅耷拉在邻座的肩膀上,抱着孩子的母亲手臂无力地垂下,孩子却依旧沉睡。不过短短几分钟,整节车厢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车轮碾压铁轨单调而巨大的轰鸣,以及暖气片微弱的滋滋声。
温度骤降。不是北方冬日常见的干冷,而是一种阴湿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裤腿、袖管,直往骨头缝里钻。周卫国打了个寒颤,头皮猛地发麻——这不是正常的昏睡!他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迅速扫过那些沉睡者的脸孔。他们的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透出一种奇异的青白,嘴唇微微张开,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牵扯,形成一种毫无生气的、凝固的微笑。几十张脸上挂着同样的笑容,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无比瘆人。
他猛地抬头,视线死死盯住车厢顶棚。就在他正上方的位置,灯光摇曳的阴影深处,几道交错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线条,正以一种缓慢而令人心悸的速度浮现、蔓延。它们扭曲、纠缠,最终勾勒出一个复杂而邪异的图案——扭曲的双蛇盘绕,蛇口噬咬着中心一个模糊的、宛如蜷缩婴孩的符号。那图案的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渗出暗红的色泽,如同凝固的血痕。
“人牲祭……”周卫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骨髓。这是古代极其阴毒的厌胜之术,以大量生魂为祭品,抽吸其精魄生机,为施术者所用!他猛地想起,这趟专列沿途经过的几个小站,地方志里都曾隐晦地记载过百年前的饥荒年代,有过类似“人牲”献祭的惨剧!那些怨气、那些被遗忘在历史尘埃里的恶咒,此刻被某种力量唤醒,正附着在这钢铁长龙之上,贪婪地吸取着满车归乡人的生命元气!
不能等!周卫国的心跳如擂鼓。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车厢里急速逡巡。破咒需要媒介,需要与“归乡”核心紧密相连、蕴含着强烈人望和烟火气的东西……他的视线掠过那些沉睡旅客的口袋、包裹,最终,死死定格在几个被随意塞在行李架上、或是攥在昏睡者手心里的、揉得皱巴巴的红色小纸片上——火车票!返乡的车票!那上面承载着多少人一年甚至数年的艰辛、期盼和归心似箭!每一张小小的车票,都凝聚着一份沉甸甸的人间烟火。
他不再犹豫,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像一尾灵活的鱼,在瘫倒的人体和散乱的行李缝隙中艰难穿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敏捷和近乎偏执的专注。他小心翼翼地掰开一只只紧握或松垂的手,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从掉落的背包夹层里,甚至从一个孩子紧攥的小拳头里,将那些红色的车票一张张抽出来。
“借票一用!乡亲们,对不住了!”他低吼着,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却无人应答。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乎要结冰。他收集的速度越来越快,动作却越发轻柔,仿佛那些不是纸片,而是易碎的珍宝。不一会儿,他怀里就积攒了厚厚一叠,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汗水和归途的气息。
他抱着这捧红色的希望,踉跄着回到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符咒下方。车厢顶的暗红符咒似乎感应到他的意图,那扭曲的蛇影仿佛蠕动了一下,渗出的暗红光泽骤然加深,车厢内的寒意更甚,空气粘稠得如同胶冻,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周卫国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撕扯他的精神,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破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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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再看那符咒,深吸一口气,如同一个最虔诚的匠人,开始在地板上——就在那符咒的正下方——小心翼翼地排列手中的车票。他枯瘦的手指稳定而快速,每一张车票的位置都经过精心的计算。他利用车票上印刷的日期数字、座位编号、红色的底色本身,将它们首尾相接,边缘叠压,巧妙地拼凑、组合。
一张,两张,三张……红色的方寸之地在他手下逐渐延展、变形。起初只是混乱的色块,渐渐地,一个巨大、繁复而对称的图案开始显现雏形——那是层层叠叠、回环往复的古老金兰纹!以坚韧的藤蔓为骨,以盛放的兰花为瓣,彼此缠绕,生生不息。这由无数归家心愿凝聚而成的纹章,正对着头顶那阴邪的人牲祭符,散发出微弱却异常温暖坚定的红光,形成一层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薄薄的光晕护盾,顽强地抵御着上方不断侵蚀下来的阴寒咒力。
两股力量在空中无声地角力、消磨。符咒的暗红光芒如同不怀好意的鬼火,一次次冲击着下方的金兰护盾,发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护盾的光晕时而黯淡,时而明亮,仿佛风中残烛。周卫国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渗出一缕血丝,身体摇摇欲坠,全靠一股意志力在硬撑。他知道,单靠车票凝聚的“人望”还不够!这金兰护盾还缺最后一点关键的东西——那点燃生命、驱散阴寒的、最浓烈的“人间烟火”!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打破了死寂般的僵持。声音来自斜对面一个靠窗的座位。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大姐蜷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陷入沉睡,而是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眼神惊恐绝望地盯着顶棚的符咒,显然正处于咒力侵蚀的边缘!她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保持着一丝清醒。
“大姐!大姐!”周卫国嘶声喊道,声音干涩沙哑,“你包里…有什么?吃的!味道大的!快!”他目光如电,死死盯住她怀中那个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布包。
那大姐像是被惊醒,茫然又恐惧地看着周卫国和他脚下那片散发着微光的红色车票阵。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最后的气力。她哆嗦着,几乎是撕扯一般解开布包上捆扎的布条,手抖得不成样子,摸索着从里面掏出一个用好几层塑料袋和旧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广口玻璃罐。玻璃罐里,是满满一罐凝固的、油亮鲜红的辣椒酱!深红的辣椒碎块沉浮在厚厚的红油里,上面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金黄蒜粒和黝黑的豆豉。这罐酱,显然是她从打工的城市带回家乡的“年味”,凝聚着对亲人的思念和整整一年的辛劳。
“辣…辣椒酱…俺自己做的…”大姐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眼泪混着冷汗流下来。她下意识地想护住罐子。
“对!就是它!砸!砸到那符咒上!快!”周卫国指着头顶那越来越亮的暗红符咒,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神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大姐被他的吼声震得浑身一激灵。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那沉甸甸的玻璃罐朝着头顶那狰狞的符咒中心狠狠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