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的雨,下得没完没了。不是倾盆的暴雨,而是那种细密、冰冷、缠绵不绝的雨丝,从铅灰色的天空飘落,无声地浸润着大地,也浸润着人心。临时安置点的板房区,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雨水敲打着蓝色的铁皮屋顶,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噼啪”声,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编号B-17的板房,位于安置点的边缘,靠近一片尚未清理的废墟土坡。雨水顺着土坡流下,在板房门口形成一片小小的泥沼。板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淡淡的汗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王海蜷缩在靠墙那张狭窄的行军床上。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是地震前妻子给他买的。此刻,这件夹克的前襟,却被一种更深的、粘稠的暗红色浸透了。他像一只被钉在案板上的虾米,身体痛苦地弓着,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着他尚未完全熄灭的生命迹象。
他的右手,死死地按在左胸口。手指的指缝间,赫然露着一截古朴、冰冷的刀柄。那是一把藏刀,刀鞘早已不知去向。粗糙的木质刀柄上,用细密的银丝镶嵌出两条扭曲盘绕、首尾相衔的毒蛇图案——?。刀身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胸膛,只留下这象征死亡和诅咒的柄端。暗红的血液,正顺着刀柄的纹路和他手指的缝隙,极其缓慢地向外渗出,洇湿了身下薄薄的床褥,形成一小片不断扩大的、深色的污迹。
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里液体晃动的、令人牙酸的“咕噜”声。剧痛已经麻木,寒冷正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飘忽不定。他知道自己不行了。那些人不信他会守口如瓶,终究还是来了。这柄刻着金兰纹的藏刀,是他们给他的最后“体面”,也是警告。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没有按在刀柄上的左手。那只手同样沾满了自己温热的血,颤抖得厉害。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索着伸向夹克内侧的口袋。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小铁盒。那是一个装过薄荷糖的旧铁盒,边角早已磨得发亮。
王海的手指抠开盒盖,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他的动作笨拙而执着,仿佛这是生命尽头唯一重要的事情。铁盒里没有糖,只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他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将那张纸掏了出来,仿佛捧着稀世珍宝。纸的边缘,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他手指的血污。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张染血的纸,轻轻地、珍重地,塞进了自己按在刀柄的右手手心之下,紧贴着自己那颗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松,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目光涣散地投向板房低矮、布满水痕的天花板。
那张纸,在昏暗的光线下,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一张被仔细抚平、折痕清晰的高考准考证。
**姓名:王小雨**
**考场:北川中学 第3号帐篷考场**
**座位号:17**
**考试时间:2008年7月3日-4日**
在准考证背面的空白处,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娟秀却透着坚定的字迹,此刻被王海温热的鲜血浸染,墨迹与血水交融、晕开,显得格外刺目而悲壮:
**“爸爸,我替你看奥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