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六月十九日的阳光,刺破连日堆积的、厚重如铅的云层,利剑般直射而下。它不是温柔的暖意,而是带着一种白晃晃的、近乎灼人的沉重。空气里吸饱了水汽,又在阳光的蒸腾下,变成一块粘稠而闷热的湿布,沉沉地糊在清平乡每一寸开裂的土地上,糊在每一个步履蹒跚的幸存者脸上。废墟间蒸腾起一阵阵浓烈的土腥、尚未散尽的石灰粉味、以及一种令人揪心的、似有若无的腐坏气息。临时安置点支起的塑料棚顶下,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正用木棍一下下捅弄着墙角被积水泡得发软的煤渣,发出噗噗的闷响,是他们少有的玩耍,也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一点脆弱的生机。一面湿透了的碎花被单,搭在尚算完好的半截篱笆上,吸足了阳光的热力,沉重地、一动不动地垂挂着。
突然,一阵异于寻常的、带着急切旋律的脚步声打破了这沉重粘滞的空气。一群身影,裹挟着山外截然不同的气息,风尘仆仆却又脚步坚定地穿过临时开辟出来的、泥泞不堪的生命通道,踏入这片伤痕累累的中心区域。为首的男人身姿挺拔,穿着略显陈旧但洗得极其干净的专业救援服,肩膀处贴着鲜艳的旗帜徽章,鬓角已被汗水打湿。他身后,紧跟着一条毛发黝黑发亮的搜救犬,体型矫健,眼神锐利又温顺,颈圈上挂着一颗小小的、系着红线的铜铃,随着它的步伐,发出清脆又细微的叮当声,像微小的风铃,企图拂开这片凝固的悲伤。
“报告指挥部!台湾同胞救援分队抵达任务区!我是领队陈志雄!”男人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闽南腔调,却字字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弥漫着哀伤和疲惫的空气。
几顶歪斜地竖立在废墟间的迷彩帐篷前,刚结束一轮紧张调度走出帐篷的李玄策闻声抬起头。阳光刺得他眼睛微微眯起,下颌紧绷的线条清晰可见。连日不休的熬煎,在他眼睑下方刻下两抹深重的青色,可他挺拔的脊背依旧如松。看到陈志雄和他身后的队伍,还有那条神骏的黑犬,李玄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波光,那不是纯粹的喜悦或感谢,更像劫后废墟上陡然看见同根生长的青苗,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悸动。
他大踏步迎上去,两人隔着几步远便已伸出右手。一个是山海关外铁骨铮铮的汉子,一个是大海彼岸归乡游子,两只同样沾满尘土、指节粗砺的手,在清平乡滚烫的阳光和未散的悲伤气息中,紧紧交握在一起。李玄策的手劲极大,陈志雄也毫不示弱,掌心传递的暖意和力量,远超寒暄问候的范畴。
“志雄兄弟,一路跋涉,辛苦了!”李玄策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有力,“清平乡需要你们的专业。”
“都是自家骨肉,讲乜嘢客气!”陈志雄语速很快,带着特有的爽利,目光扫过眼前令人窒息的巨大废墟场,他深邃眼眶里的那点光瞬间沉了下去,喉结急速滚动了一下,“情况……比新闻里还要……沉重十倍不止。”他俯身轻轻拍了拍那条安静蹲在脚边的搜救犬,“这是‘平安’,最好的兄弟,也是最有经验的老伙计。李指挥,请指示!”
几乎是话音刚落,远处一片摇摇欲坠的危楼残骸边,传来一阵异响。几个穿着藏青色宽松布褂的人影,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忙碌着。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布满碎砖瓦砾的斜坡上排开几十面古朴的、泛着幽幽铜色光泽的罗盘。罗盘有大有小,每一面的盘面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八卦方位和星宿刻度,年代不一,有些边缘已经摩挲得极为圆润。为首的老者须发皆白,扎着一个古旧的道士髻,面容清癯,颧骨高耸,正是香港风水师协会的会长郑九龄。
郑师傅神情凝重,口中念念有词,苍老的手指极缓、极稳地拨动着其中一面最大的罗盘中心——天池里的磁针。细如发丝的金色磁针,在周遭废墟磁场异常强烈的干扰下,不停地剧烈颤抖、摇摆,时快时慢,宛如一颗受惊的心脏。他布满皱纹的眼睑低垂,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根纤细的金针之上,几乎与周围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旁边协助他的年轻弟子阿昌额上冒汗,一边用粗布擦拭着一块布满锈迹的百年罗盘,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师傅,这里磁场乱成这样,地下的钢筋水泥又多……老祖宗的罗盘,真能……管用吗?”他们用的方法太过古老,甚至被一些现代救援队视为天方夜谭。
郑九龄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沉浸在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只有磁针的每一次异常偏移,才能牵动他脸上的表情纹路。他用一种低沉舒缓、近乎吟唱的粤语回答:“玄机在心,也在眼。你看那天池里的水晕……乱中寻静,静中识动。这方大地的‘气’啊……乱得不成样子,下面被压住的东西……在哭,在喊疼。盘针所指,便是悲声最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