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动员,没有丝毫犹豫。在老校长话音落地的刹那,格桑和所有战士,面向着面前或蹲或坐在冰冷硬地上的少年学子,就在这布满锋利石砾和尖锐钢筋断茬的地面上,动作整齐如一,右腿单膝轰然跪地!另一条腿屈起踏稳,身体下沉,宽阔的脊背在同一时间绷紧、挺直!如同陡然升起的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放上来!稳当点!”格桑的声音低沉沙哑,不是命令,更像是某种郑重的交付。
学子们震惊地看着眼前这片突然挺立起来的“人肉平台”。有些孩子甚至下意识地缩了缩悬空不敢落地的脚尖——他们面前只有坚硬、冰冷、凹凸危险的碎砾。
小主,
跪在格桑面前的男孩刘海很长,几乎盖住了眼睛。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宽阔的后背,那迷彩服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的印记坚硬地勾勒着后背肌肉的轮廓,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甚至能感受到那透过粗糙布料散发出的微热体温。男孩眼眶发酸,喉头哽咽,伸出的手颤巍巍地停在空中,似乎不敢触碰这神圣又沉重的依托。
“娃子,墨迹啥!”格桑微微侧过头,脸上是高原日晒留下的沟壑和此刻全然豁出去的坚韧,“战场上,后背就交给兄弟!现在——这笔杆子,靠你了!写!” 男孩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眼里最后一点犹豫被决心取代,几乎是带着一种仪式感,将印刷着油墨字的轻薄试卷,小心翼翼地铺展在那温热、坚实、平稳得惊人的脊梁上。粗糙的布面质感清晰地传递到指尖。他费力地在旁边的尖利碎石间找到一小块相对可以坐下的硬地,艰难地坐稳,拿起那支几乎也成了他唯一武器的笔。落笔的瞬间,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小清晰的声音。身下是刺骨的硬冷,支撑他的却是滚烫坚韧的躯干。那脊背并非静止,能感受到轻微的、充满力量的呼吸起伏,稳定得如同磐石。这背脊所承载的,早已超越了物理的试卷,它是这片崩塌绝望的废土上,一座无言升起、名为不屈的山峰!
空气中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细微,却汇集成一股令人心颤的力量。间或有风吹过断壁的呜咽。战士们低头,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短发,大颗的汗珠滑过鼻梁和紧抿的嘴角,最终沉重地砸落在布满尘埃的土地上,洇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他们的呼吸被刻意压抑得低沉而悠长。孩子们的脸俯在那一片片绷直的、被汗水濡湿的迷彩脊背上,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汲取支撑他们前进的力量。时间在这种肃穆中失去速度,阳光终于驱散阴冷,带着初夏的热度,照射在这片承载着巨大悲怆却又不屈抗争的土地上。
格桑细微地活动着早已僵麻如铁块般的腰背和腿部肌肉,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针刺般的酸麻。他耳朵微微一动,临时指挥所帐篷敞开的帘子缝隙里,传出那只老式收音机吃力抵抗着干扰的播报:“……华尔街恐慌加剧…市场崩盘…全球金融体系…面临严重衰退……次贷危机……” 他的浓眉锁得更紧了一分。世界的另一头,又一种崩塌正在发生?他下意识地伸手,在迷彩裤腿边口袋深处调整着那个小小的金属旋钮。咔哒…滋滋啦啦…杂音跳跃,终于,一阵被电流切割破碎、却依然昂扬激越的音调顽强地冲了出来——《义勇军进行曲》。一股莫名的力道从丹田升起,他用力地、几乎带着一种信念般地,将早已酸硬的后背再度绷紧!哪怕能为背上那个忘我书写着的孩子提供多一分微米级的平稳。广厦将倾的寰宇正前方,是风暴肆虐的未知海域;但此刻,这片残损破碎的土地上,一个个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身躯弯折成桥,用血肉铸就的脊梁,硬生生为绝望的深渊托升起通向未来的窄路!
午后,试卷被极其缓慢小心地收走。长时间高度紧张后骤然松弛的沉寂,像一层湿透的棉被笼罩了所有人。李玄策揉了揉几乎无法站直的腰椎,沿着作为临时“教室”的这片相对平整的空地边缘慢慢踱步,用目光清点着疲惫不堪的学生们。一个穿着明显不合身、领口都被磨出毛边的旧蓝色衬衫的男孩,悄悄地避开三三两两交谈的人群,低着头挪到李玄策面前,双手紧紧抱着一个边缘已经严重卷翘翻毛的硬壳笔记本。
“李…部长…”男孩的声音细弱游丝,带着灾区孩子特有的惊惶烙印,“我叫陈远…上午考物理…写完了,可是…”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笔记没拿住…掉到…那边水洼里了…”他几乎是惶恐地举起那本明显刚被捞起来、还在往下滴水珠的笔记本,纸张水淋淋地粘连在一起,墨迹一片混沌,“我…不敢麻烦您…就是…等它干了…再…请您看看行吗?”他的头垂得很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手指紧张地绞着磨破的袖口。
李玄策心头微微一涩。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却疲惫的笑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陈远硌手的瘦削肩膀。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带着高位者的沉稳安抚,又有一份超越职位的柔软。“没事,陈远。不怕麻烦。”他从男孩冰凉的手中接过那本沉甸甸、湿漉漉的笔记本,语气笃定,“我去找地方让它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