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瓦村的寒冬似乎永无止境,冻土如铁,寒风如刀。然而,村西那两间低矮泥坯房之间,歪歪扭扭的泥径上,无声流淌的暖意却如同地底深处悄然奔涌的暗泉,顽强地抵抗着冰封。
沈微婉的生活依旧被剧痛、寒冷和生存的重负填满。断裂的肋骨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挪动中都发出无声的抗议。右腿的麻木与锐痛如同跗骨之蛆。指尖的冻疮裂口在冰冷的井水和粗粝的劳作中反复撕裂、结痂,再撕裂。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点深埋于绝望冻土之下的“生”的根须,汲取着来自另一处寒窑的粗粝养分,正以惊人的韧性向下扎,向外探。
腌菜坛子从一个,悄然变成了三个。
墙角那只粗陶坛依旧散发着醇厚霸道的咸鲜酵香,如同定海神针。旁边两只同样豁口的粗陶罐,则是新添的“疆域”。
一只罐口压着石板的坛子里,塞满了颜色青翠、叶片肥厚的雪里蕻。这是张婆某日隔着紧闭的门板,硬邦邦丢出的一句话:“后坡向阳坎下……雪压不死的那片绿疙瘩……割回来!老叶子别扔!杆子拍扁!” 沈微婉如奉纶音,拖着残腿在冻得硬邦邦的坡坎上,用豁口镰刀极其艰难地割回那丛在寒风中依旧倔强挺立的翠绿。按照张婆随后隔着门缝、如同念咒般指点的手法——老叶子切碎揉盐铺底,肥厚的青杆用刀背拍裂纤维,一层层码放,撒上粗盐和仅有的几粒野花椒,最后淋入那坛“引魂”老卤兑出的新盐水。封坛时,她枯槁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这雪里蕻,能成吗?
另一只小些的陶罐里,则浸泡着颜色深绿、打蔫发皱的豆角。这更是稀罕物!是沈微婉用两只粗陋的布老虎,在集市角落从一个愁眉苦脸的菜农手里换来的最后一小把秋末的尾货,早已失了水灵。张婆浑浊的眼珠隔着门缝扫过那蔫豆角时,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太老……筋多……”沙哑的声音带着嫌弃,却又紧接着抛下一句,“滚水!过一下!断生就捞!晾凉!盐水要烫!封死!” 每一个字都如同军令。沈微婉忍着指尖冻疮被热水烫到的剧痛,一丝不苟地执行。看着蔫豆角在滚烫的盐水里渐渐变得颜色深碧,罐口被草绳和破布死死封住,她心中忐忑更甚。这也能腌?
等待的日子,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沈微婉的目光几乎黏在了那两只新坛子上。她依旧每日去张婆门前打水清扫,放下腌菜碗。动作间,深陷的眼窝里除了固有的坚忍,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如同等待宣判的焦虑。
直到第七日清晨。
沈微婉挣扎着挪到墙角,小心翼翼地掀开压着雪里蕻坛子的石板。
一股与萝卜芥菜截然不同的、带着山野清冽气息的霸道咸鲜,混合着更加醇厚绵长的酵香,轰然冲出!瞬间席卷了整个冰冷的土屋!那香气更“野”,更“冲”,带着雪压青松般的凛冽感!坛中,原本青翠的雪里蕻杆叶已染上深沉的墨绿色,叶片紧实卷曲,杆子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浸润在色泽深沉的卤汁里,散发出一种令人精神一振的奇异魅力!
沈微婉枯槁的手指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夹起一小块拍扁的雪里蕻杆子送入口中。
“咔嚓!”
惊人的脆响!
一股极其霸道的咸鲜瞬间在口腔炸开!带着山野特有的、如同雪水洗涤过的清冽感!紧随其后的,是那被时间驯服、升华的酵香!它完美地压住了雪里蕻本身可能存在的辛辣土腥,反而将其转化为一种独特的、带着回甘的醇厚!嚼劲十足,汁水丰沛!
成了!
又一种“活菜”!
巨大的狂喜尚未平息,她颤抖着又打开了那只泡豆角的小罐。
一股更加清新、带着豆类特有清甜气息的微酸酵香,混合着咸鲜,扑面而来!罐中,原本蔫软的深绿豆角,此刻竟变得饱满挺直,颜色转为一种生机勃勃的翠绿,表皮紧绷透亮!她夹起一根,放入口中。
脆!韧!爽!
清甜的豆香被微酸的酵味完美激发,咸鲜的点缀恰到好处!牙齿咬下时那惊人的韧脆感和随之迸发的汁水,带来一种全新的、令人愉悦的满足感!
成了!都成了!
沈微婉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深陷的眼窝里,泪水混着巨大的狂喜汹涌而下!墙角那三只沉默的坛子,此刻在她眼中,已不再是粗陶瓦罐,而是三座流淌着铜钱声响的金山!是安儿活下去的底气!
草木灰皂的生意,也在笨拙中缓慢铺开。
最初,是王婶来买腌菜。沈微婉枯槁的手指在递过腌菜碗时,犹豫了许久,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指着墙角那盆凝固的、颜色灰黄、依旧带着微弱油脂哈喇味的皂块:“这……这个……洗东西……去泥腥……很干净……您……要不要……试试?”
王婶的目光扫过那丑陋的皂块,又扫过沈微婉枯槁脸上交织的卑微与渴望,最终落在自己沾着腌菜汁液和泥污的手指上。她皱了皱眉,带着一丝疑虑和施舍般的语气:“……成吧,切一小块,拿回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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