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六的夜风裹着山涧的潮气,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刺在皮肤上,呼啸着掠过铁血旗总坛的角楼哨岗。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的颤音,混着巡逻兵甲叶摩擦的"咔嗒"声,在空荡的巷道里织成一张紧绷的网。火把的橙红光影在青灰色石墙上急促晃动,将哨兵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空气中除了松油燃烧的焦糊味,还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湿冷——距丙字库七月初七子时之约,仅剩最后一日!
铁血旗账房里那股子味儿,是陈年兽骨与朱砂混着人油的辛辣,浓得能把活人五脏六腑都腌透。青铜大鼎蹲在堂中央,肚膛里不知名的兽骨烧得噼啪作响,骨油顺着鼎壁蜿蜒流下,在炭火中爆出细小的火星。浓烈的烟气打着旋儿往上冲,在梁柱间织成粘稠的黑纱,连房梁上悬挂的青铜灯盏都被熏得失去了光泽,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烧红的铁砂。
二十口沉甸甸的铁箱子,并排靠墙戳着,像一群沉默寡言、随时准备扑上来的铁甲卫兵。箱体上残留着模糊不清的暗红印记,分不清是风干的血还是剥落的朱砂。封条倒是簇新,白纸上盖着鲜红的朱批大印:"青州军备"、"徐州粮饷"、"幽州战马"……一个个地名,像是吸饱了人血的金字招牌。
金不换就杵在这片呛人的烟雾和冰冷的铁箱子中间。他身形圆滚如球,一身宝蓝色锦缎袍子被撑得发亮,腰间玉带勒出三层叠肉,活像一只塞满了铜钱、随时要炸开的钱袋。肥厚的手掌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马蹄银放到硕大的象牙秤上,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银锭边缘——那上面还留着他昨夜用指甲掐出的浅痕。秤杆上原本清晰的刻度早被砂纸磨得模糊,只剩些暧昧的凹痕,金不换的绿豆小眼死死盯着微微颤动的秤尾,瞳孔里映着跳跃的火光,鼻尖沁出的油汗顺着鼻翼滑落,滴在锦袍前襟晕开深色圆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抽搐,试图将那抹贪婪的笑意压下去。
陆九章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过那些冰冷的铁箱,袍角扫过箱面时带起细微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沉降。他身形劲瘦如松,青布袍子的肘部打着补丁,领口磨得发毛,与账房里鎏金烛台、紫檀木案的奢靡格格不入。左手按在腰间那枚不起眼的铜符上——那是冷千绝给的密道信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离"三日后丙字库密道"之期仅剩最后一日,他能清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每一声都在倒数着时间。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在标着"黑风寨军械"的铁箱边缘缓缓划过。箱体冰冷粗糙,指腹触到铁锈下凹凸不平的锻打纹路,混着几星暗红的锈斑,指甲缝里立刻嵌进黑褐色的污垢。收回手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借着大鼎摇曳的火光低头凝视——那层深红近黑的锈末里,竟还夹着半片干枯的苔藓。"三年..."他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这锈迹绝非三年军械该有的样子。
"金堂主,"陆九章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在青铜鼎上,脆响穿透堂内沉闷的空气,"三年前吞并黑风寨,账上白纸黑字记着拨了八百两专购军械。"他捻了捻指尖的锈末,粉末簌簌落在青布袍角,在深色布料上留下浅褐痕迹,"可这箱子里甲胄的锈,是沁进铁骨的湿锈,带着山阴地穴的霉味,没个五年以上的阴干腐坏,腌臜不出这种成色。"他缓缓抬头,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如淬毒的冰棱直刺金不换,"这分明是从乱葬岗刨出来的废铁,刷层新漆就敢充军备——当铁血旗上下都是瞎眼的不成?"
金不换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像被泼了盆冰水。后颈汗毛倒竖,肥硕的身躯猛地向后一缩,随即像被踩了尾巴的肥猫般炸毛。他猛地一拍面前的紫檀木桌案,掌心的冷汗在桌面上洇出浅痕,力道震得端砚跳起三寸,墨汁泼洒出来,在摊开的账册上漫开乌云般的墨团。
"放屁!陆宗主,你休要血口喷人!"尖利的咆哮在堂内炸开,唾沫星子喷在陆九章鼻尖前半寸。随着他这一拍,身后四名护卫"呛啷"出鞘半尺,钢刀反射的寒光如四道闪电劈下,恰好照亮账册上深浅不一的墨迹——那是用新墨覆盖旧字的铁证!更要命的是,其中一页边角,几道波浪状的细微刮痕在刀光中一闪而逝——那是玄蛇玉佩边缘特有的鳞片纹!金不换瞳孔骤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要跳出喉咙。
金不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刀光映照的破绽,胖脸肌肉剧烈抽搐,肥肉抖得像筛糠。但他反应极快,肥手在案头胡乱一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从另一摞册子里抽出本烫金封皮的厚本子,"啪"地甩到陆九章面前,封皮上的《铁血旗三年扩张账目细录》被捏出褶皱,"睁大你的招子好好瞧瞧!"
"瞪大你的招子好好瞧瞧!"金不换喘着粗气,手指像根粗壮的萝卜,用力戳着翻开的一页,"战马损耗!每月都是实打实的五十匹!从无差错!这账目,硬得就跟北疆寒铁打的马蹄铁一样!你懂个卵?!"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那页账册上,"战马损耗"一栏,连续三个月,后面跟着的数字,赫然都是"五十匹"。字迹僵硬,墨色死板,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透着一股子生搬硬套的匠气,毫无活气。
陆九章的目光在那三个刺眼的"五十匹"上冷冷扫过,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没去看那本《细录》,也没理会金不换的咆哮和护卫们半出鞘的钢刀,脚步轻移,如同鬼魅般滑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口粮箱旁。那箱子上贴着"徐州粮饷,精米三百石"的封条。他的目光飞快扫过箱子摆放的位置——紧邻西墙,心中默算:此地距丙字库西侧,恰在三百步之内!沈青囊暗账所载的"军械库"位置信息瞬间浮现脑海。
他伸出手,五指成爪,并未运起多大力道,只是在那沉重的箱盖边缘看似随意地一搭、一掀。动作流畅得如同拂去桌上一点灰尘。
"哐当——哗啦!"
"哐当——哗啦!"
沉重的箱盖被一股巧劲掀开,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震耳巨响,火星四溅。紧接着,糙米混着沙砾如瀑布倾泻而下,"沙沙"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一股陈腐的霉味混杂着沙土腥气扑面而来,盖过了兽骨的辛辣。倾泻而出的哪是什么精米?尽是灰扑扑的糙米,混着半指长的沙砾和干枯的草叶,沙砾在昏暗光线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微光——与账册上"精米三百石"四个字,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
"金堂主,"陆九章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这就是你账上记的'精米三百石'?这沙子的成色,倒是挺'精'的,硌牙想必是一流。"
金不换的脸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绿豆眼里射出怨毒又慌乱的光。那四名护卫握刀的手更紧,刀身因用力而微微震颤,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紧绷得快要断裂的当口,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道人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他身形瘦削挺拔如松,玄色劲装边缘泛着暗哑的光泽,行走时衣袂不带动一丝风声。腰间悬着狭长的黑鞘直刀,刀柄缠绳磨得油亮,刀鞘尾端镶嵌的寒铁吞口在光线下泛着冷光——正是铁血旗旗主冷千绝座下最令人胆寒的亲卫之一,右血卫"惊雷"。
惊雷的出现毫无征兆,如同平地炸响一声闷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鹰隼。他的目光根本未在金不换那张惊恐的胖脸或护卫们拔出的钢刀上停留哪怕一瞬,而是径直落在了地上那片狼藉——倾泻的糙米和其中刺眼的大量沙砾上。随即,那冰冷的目光微微上移,精准地锁定了金不换案头那本摊开的、带着涂改痕迹和玄蛇刮痕的账册。
他的视线,就在那掺沙的糙米和涂改的账册之间,缓慢而冰冷地游移着。没有质问,没有呵斥,只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审视。整个账房的温度,仿佛因他的到来骤然降到了冰点。
金不换额头的汗珠瞬间滚落,砸在紫檀木桌案上"啪嗒"轻响,在墨渍旁洇开细小的水痕。他牙关打颤,肥胖的脸颊上肥肉抖动,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看着惊雷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顶门。惊雷从不听辩解,他只看证据...冷旗主最恨贪墨军饷...完了,全完了...
"惊雷大人!"金不换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肥胖的身躯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桌案挡住,"这……这……陆宗主他……他这是栽赃!是构陷!您明察啊!这糙米……这糙米定是他暗中掉了包!对!定是他!"他语无伦次,手指颤抖地指向陆九章,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惊雷依旧面无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金不换的嘶吼只是耳边刮过的一阵风。他那双冰冷的眸子,依旧定格在账册和地上的糙米沙砾之间,像两把无形的刮刀,一层层刮着金不换的皮肉。
陆九章对金不换的指控置若罔闻,眼皮甚至没抬一下,仿佛惊雷那足以冻僵灵魂的目光只是窗外的山风。他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唯有握着袖中算盘的指节微微泛白——那是他压箱底的证物,也是最后的杀招。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从眼底掠过,随即被他按捺下去,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袍里取出一物。
那是一把老旧的乌木算盘。算盘框被摩挲得油亮,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古铜色光泽,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桐油香混着经年累月的汗味。盘梁上镶嵌的几颗铜钉早已失去了锐利的棱角,变得圆润光滑,像被岁月磨平了锋芒的老者指节。唯有那几十颗深褐色的算珠,依旧坚硬,表面泛着冷硬的光泽,每一颗都刻着细密的防滑纹路,像是饱经风霜却依旧挺直的骨节。
"啪嗒……噼啪……嗒……"
小主,
陆九章的手指修长而稳定,指节分明,左手拇指与食指捏住上珠,右手无名指与小指拨弄下珠,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乌木算珠在他指尖下跳跃、碰撞,发出清脆、急促、连绵不绝的声响,如同冰雹砸在青瓦上,又似春蚕啃食桑叶,瞬间打破了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和令人窒息的杀意。这算珠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下都精准地敲打在金不换那颗狂跳的心脏上,让他肥肉里的血管突突直跳。
"金堂主,"陆九章的声音混在清脆的算珠声里,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冰冷的溪水流淌过青石。他抬眼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目光扫过账房梁上熏黑的蛛网,"铁血旗这三年的扩张,声势浩大,地盘翻了一倍不止。你呈报的总军费开支,白纸黑字,一万九千两雪花纹银。"他指尖一顿,一颗算珠被猛地拨到顶格,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如同敲响了一记丧钟,惊得梁上一只蛰伏的蜘蛛猛地缩了缩腿。
"可这账,"陆九章的手指再次疾速拨动,算珠噼啪作响,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木框边缘因震动落下几点陈年木屑,"经不起盘。一笔笔拆开揉碎了看,粮草采买,虚高两成;军械维护,以次充好,成本至少折去三成;还有那些战马损耗,"他抬眼,目光如冷电扫过金不换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每月雷打不动的五十匹?呵,战马不是纸糊的,也不是地里长的韭菜!按铁血旗实际巡逻频次和北疆路况折算,每月损耗顶天三十五匹。这里头的水分,"他指尖轻点算珠,"足够养肥一个马场!"
算珠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像无数冰冷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抚恤银子,克扣;驻地营房修缮,偷工减料……林林总总算下来,"陆九章的手指猛地一停,所有算珠瞬间归位,只留下两颗孤零零地悬在中间横梁之上,"三年间,实际花出去的银子,满打满算,一万一千两顶天了!"
"一万九千减去一万一千,"陆九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审判般的冷冽,"那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你……你胡说!你这是污蔑!是构陷!"金不换浑身肥肉都在哆嗦,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鱼肚般的惨白。汗水小溪般从鬓角淌下,浸湿了锦缎衣领,在胸前洇出深色的水痕。他徒劳地嘶吼着,声音却干涩发虚,尾音打着颤,连他自己都觉得像只被踩住脖子的公鸭。
陆九章根本不屑于反驳他的咆哮。他指尖轻轻一弹,一颗算珠跳起,又落下。"这八千两,分三次,流进了一个地方——"他盯着金不换那双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一字一顿,如同宣判,"'聚宝盆'钱庄!"
"聚宝盆"三个字一出,金不换如遭雷击,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晃,膝盖一软,若非双手死死撑着桌案边缘,怕是当场就要瘫倒在地。他脸上的惊恐再也无法掩饰,眼神涣散得像蒙了层雾,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漏气声。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比惊雷的刀更可怕的恐怖,让他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巧得很哪,"陆九章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这'聚宝盆'钱庄的大掌柜,姓金,单名一个'宝'字。若我没记错,正是你金堂主那位一母同胞的亲亲小舅子!而且,这聚宝盆钱庄,可不仅仅是你金家敛财的窝点!它更是九重天架构中第五层——'资金流转'的核心节点!
这笔银子,在他钱庄里打个滚,洗去一身铁血气,就披上商贾的外衣了吧?"
他刻意加重了"九重天第五层"几个字,目光如刀,刺向金不换。
金不换如同被彻底剥光了衣服,浑身剧烈一颤,眼神中透出绝望的疯狂:"你……你怎么知道?!是……是玉无瑕大人……九重天……不会放过你!"
陆九章恍若未闻,算珠声再次响起,却变得缓慢而沉重,像在敲打着一面破鼓。"金堂主,你胃口不小,吃得下这么大块肉,就不怕撑破了肚皮?"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冷酷,"地盘大了,是威风。可地盘不是荒地,占下了就得养!要养活上面的人马,要给他们吃饱穿暖,要买刀枪弓箭,要给他们治伤,要给战死的兄弟家里发抚恤,还要防备其他眼红的豺狼虎豹来抢食!"
他指尖拨动算珠,如同在拨弄着无形的账目链条:"每占一块新地盘,收上来的银子,刨去这些养地盘的本钱——粮草、抚恤、驻守这三座大山压下来的开销——剩下的,才算是你真正赚进兜里的利钱!这本钱,叫'扎根钱',是根基!你金堂主现在呢?"陆九章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刺骨,"你那些新占的地盘,收上来的银子,连填这三项本钱的窟窿都不够!更别提什么利钱了!你这叫什么?"
陆九章猛地一拍算盘框,所有算珠齐齐一跳,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小主,
"你这叫'空架子买卖'!看着威风八面,地盘广阔,内里却是千疮百孔,债台高筑!银子像流水一样只出不进,窟窿越捅越大!这就叫——'摊子铺得太大,收上来的钱还不够填窟窿眼儿的'!规模不经济!"